这篇文章为《一格杂志》特刊。是作者的第二篇化疗手记。非常谢谢作者愿意继续和我们分享。我们再次祝福他完全康复，也期待他更多感人打动我们的文字。化疗手记：生命幽谷中的光
（7-29-）
史尔钢
1.
癌变组织恰好长在胃底部的幽门上，几乎把由胃通向小肠的消化道堵住了。食物累积在胃里，涨痛难忍。这也是一个多月前我进急诊室，几天后被诊断出胃癌的因由。之后我只能摄入清流质饮食。我期待着几天后就要开始的化疗。期待着化疗能尽快摧毁癌组织，打开胃门，使我能得到正常营养供应。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天不小心喝了带气泡的饮料和几小块不该吃的西瓜，结果半夜腹部剧痛，吃了止痛片也没用。叫醒熟睡的妻子，赶紧打。妻子安慰我说，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我痛得跪在地上，看见她双腿在发抖。警察和急救人员来了，我们上医院急救室。时间，凌晨3点。那撕裂骨肉般的痛使我闭不上嘴，不住地喊叫。注射了一针吗啡也没什么效果，跟着又打了一针，稍好一点儿。CT诊断结果：胃穿孔。需紧急手术抢救。我马上又被急救车送到位于曼哈顿的总院外科加护病房（SurgicalICU）。妻子一直陪在身边。她后来回忆说，我在急救室对她用中文说了两次“没想到死神追来得这么快”。
在这几个小时期间，她一直在打电话寻求朋友的建议和帮助。大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除安慰之外，便说：让我们向神祷告吧。急救室的医护人员也急着与我的胃癌主治医师和手术师取得联系。怎么也联系不上。什么路好像都一时走不通。只好等着那不可避免的手术。底部长了癌的胃，有如一颗定时炸弹，稍不小心，脆弱部位会因不适当的食物导致胃穿孔使胃中各种霉菌漏进腹膜，造成生命危险，必需开刀抢救。一旦开刀，外科手术师就会按常理“顺便”将我的胃癌部位切除。如果这样做了，就将原定的治疗方案，化疗-手术-化疗，搁浅了。有如一趟正要出发的生命列车被遗憾地错过了。据统计数据，这将对我的治愈效果很不利。
2.
我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此刻正一个人行走在死荫的幽谷…。我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生机勃勃的世界，心中有一种遗憾，灰暗，莫名的恐惧和对前途的迷惘。难道我真的走在一条绝路上？奇妙的是，我住院后几个小时，剧痛竟然平息下来。一夜过后，在没有任何药物的情况下，我的生命迹象（vitalsigns）显示正常。查房医生说你不像胃穿孔。当天的X射线诊断（contrastX-raydiagnostic）也表明我的胃此刻并没有“漏”。结果两天后我被“释放”回家。但只能摄入清流质饮食。
很快，胃癌主治医师与我和妻子进行了视频交流。她说，看了我胃穿孔的诊断片子，也与专家仔细观察了我癌附近的淋巴豆，显明我的肿瘤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一些…（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认为是胃部微穿孔（microperforation）。应尽快开始原定的治疗方案。并决定给我上一种今年四月FDA刚批准的，专用于胃癌的，免疫球蛋白药物Nivo。这个药也恰恰是在FDA工作的好友推荐的。这个比原计划更好的方案让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妻子提醒说，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一定有神的手在做工。我听后，泪流满面。我深信是神的手奇妙地把我从死荫幽谷的岔道上拉了回来。
3.
以后的日子里，我的乐观和积极精神中的盲目和天真的成分淡漠多了。在夜深人静时，感到一种模糊混沌的兴奋，和一种不远也不近的，略带点儿不情愿的期待，那就是我最后的日子。死亡，这个人人必经的人生最后一站，好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东西。在繁忙的生活，各种欲望的引诱，无休止的追逐，那人生不得不下车的最后一站。死亡，好像永远也没有机会清晰真切地在意识中占一席位置。我其实一直很喜欢“死亡”这个话题，它是人生最本质的问题之一。我甚至认为人生所有核心问题都跟它息息相关。死亡就像一个阴冷无底的宝藏，有心者定能从中挖出生命的宝贝来。回头看，我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思考死亡的。现在不同了，我已经能清晰地望见它了。我知道，它就在我身边，因为我正走在死荫的幽谷中。只要稍不留心，我会随时撞见它。
躺在床上，在宁静黑暗中感受我当前人生的景况。我看见我正在黑暗的生命幽谷中摸索着前行。我就像法国版画家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Dore）依据文艺复兴时期那部但丁（DonteAlighieri）的不朽之作-神曲（TheDivineComedy）所描述的那个走在人生漆森幽谷中的路行者，在似路非路的幽暗中，后顾前盼，怀着星火般的勇气，对前方莫名危险的恐惧，探索着前行。
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Dore）
我仔细地观察前方的路……。死静的幽谷偶尔也会有来自远处的凄凉的唉声。也有一种大地微微颤动带给人不安的感觉。我发现有些好像是路的地方，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后边隐藏着。有些直觉上认定是条路的地方，凭感觉就要迈进去了，结果却很可能是一条死路。记得，刚诊断出胃癌时，我当天就被急救车送至位于曼哈顿总院的胃手术科病房。手术科主任及几个助手前后忙着隔天就要进行的胃癌切除腹腔镜（laparoscopy）手术。我虽感觉这个“被安排好的”决定有道理，但心中也有不安，觉得太快了点儿。教会一对做医生的夫妇，在妻子电话询问时，得知我的情况，建议最好不要马上做手术，需要再三斟酌利弊后再做决定为好。我接受了这个建议。在主治医和他的手术伙伴再三坚持做手术的近一个小时的激烈讨论中，由于我的坚定，并感谢他们的诚意，结果他们终于答应让我出了院。并等候我最终决定。当天下午，这对夫妇专车，在曼哈顿交通最困难的情况下，来医院把我接回家。癌症的真实状况往往需要一定时间后才能较清楚地确认。回头看，如果我真的做了手术，我的生命有可能被切去好几年。
4.
这次突如其来的癌症，让我和妻子面临了很多关乎生命的选择。而每每在必须做出选择面前，各方都有专家的看法和道理，自己即时的阅读研究以及仔细分辨利弊后的思考，友人中肯的建议和活生生的亲身经历….，就像在下一场人生的棋，对手就是时间，也就是死神，常常使人举棋不停。也好比在拼命试图走出恐怖的生命幽谷，忽然在拐弯处出现几条看似是路的选择面前，那颗必须做出选择的既兴奋又焦急不安的心。现在细细想来，我发现并不存在完美的选择，但每次选择中都有一个当取的。其实每个明智的选择都含有某种深度生命智慧的东西在其中。
一些好心的朋友，还有那个总院的主治医生都认为我必须通过插胃管才能维持化疗期间身体所需要的养料。结果在另一位有丰富癌症医疗经验的朋友提醒下，我拒绝插胃管，坚持使用自己的天然消化机制（“靠天吃饭“是最好的），最终熬到胃打开的光明时刻。更让我欣慰的是，从此我的体重在一天天增加。
医院系统负责我的胃癌治疗？离我家不远的曼哈顿城，既有世界一流的癌症中心，也有世界一流大学的医学院，还医院，包医院在曼哈顿的总院。经朋友及教会友人关系，我进入了那家世界一流的癌症中心，并有幸被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医疗小组负责我的全部肿瘤治疗过程。但令人丧气的是，当我处在胃穿孔急需做决定时，急救人员在24小时内无法与那家癌症中心的医疗小组医生取得联系。后来即便来了信息也不清楚到底该做什么。也许，医院系统，法律程序关系，信息传递在短期内的有限性，使得对方怀有各种猜测，因而无法做出果断的决定。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产生了对那家癌症中心医疗小组的失望感。加上有好友的诚恳建议，我决定让所在本院那位外科手术主任医师做切除手术。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令我惊奇的是，就连那位一直主张开刀的主治医，听了我的新决定后，劝我还是慎重为好。从他语气中，他对我那个医疗小组的两个主治医是非常敬佩的。对此我非常感激这位有良知的医生。约一两天后，我终于能与那家癌症中心医疗小组胃癌主治医师与我和妻子进行视频交流（文章一开始提到），使我能回到正确的治疗轨道上。一位得了肝癌的好友，因为方便的原因决定由那个位处曼哈顿世界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医治他的癌症。在最后的日子里，因医院监测手续不够完善，血液被霉菌感染未能及时发现并控制，造成败血症身亡。医院知道失误，没有收最后阶段的医疗费。我对好友的不幸早逝感到非常痛心和遗憾。这个身边的例子证明有丰富经验的治疗系统是多么重要。
回想那一段从是否先动手术，医院，到因意外的胃穿孔事件带来的第二次面医院的周折反复，我惊奇地发现其中有些因素是人无法控制的。比如胃穿孔发生后奇妙的“自愈”。又比如当我改变主意主动要求做手术时，同一个医生从第一次的坚持到第二次的婉转拒绝（我生命幽谷路上一次危险的岔道）。再比如，主治医生在看了我胃穿孔片子后主动给我上更为有效的免疫治疗蛋白药物（Nivo），更改了先前决定的以参与一个三期临床试验的方式让我能使用那个还没被FDA批准的免疫治疗新蛋白药（anti-PDL1）。临床试验有对照组，我将只有50%的可能性使用药物本身。这些奇妙的安排都是人无法做到的。
5.
我回头望着那一段生命幽谷中走过的路。一些危险的岔道口，我好像都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切的发生到底说明了什么？我惊奇地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在死荫幽谷行走。大家得知我的癌症情况后，很多家庭都伸出了真诚的手。不少夫妇双双带着很珍贵的营养品，或精神礼物来家探访。每个来访都有较深入的人生交流及彼此真诚的祷告和鼓励。这是我以前很少经历过的。每每端起教会弟兄姐妹那精心熬做的，鲜美沁人的汤，大滴的眼泪扑嗒扑嗒落在汤里……。神的那穿越时空的永恒的爱通过信徒们的手送到我家，有如涓涓细流淌在我心。大家还送我优美的圣歌鼓励安慰我。其中一首女生重唱歌曲：“只要你相信”（WhenYouBelieve）。我每天都会抑制不住要去听那令我永远听不够的歌声。每次听，我都无法控制我的眼泪，内心的感动，对战胜癌症的坚强信念，生命中那悠长沁骨的爱的音符在我心中回荡不已。教会弟兄姐妹诚心的祷告，那些数不清的爱的行为，还有他们的人生智慧和经验，亲人友人对我不断的鼓励，不正像光一样照亮我的心和我眼前的路吗？
我深知我的生命可能是非常有限的。这使我更珍视它。更加有滋有味地经历，品尝，“咀嚼“它。回想我癌症诊断进入化疗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什么是真正有价值，能给我力量，照亮我生命的东西？
首先跳入我脑中的，是勇敢地面对自己人生那个”真实“。不管它是多么难看，多么丑陋，多么使你不愿意正视它，你要两眼直盯着它，全然地面对和接纳它。而且越快越直接越好。因为这样做了，你就站在了“真实”当中。这其实是一种很美，深度安宁的状态。你身上那37万亿细胞都会为你的勇敢和诚实而振奋。因为它们就是你生命力量的所在，就是那生命的真实。我认为这是人生走向光明，最终获得深度满足的第一步。
下一步，就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和热忱去面对未知，就是那任何你人生必须去面对的新事物，新现实。不必太犹豫，勇敢地把脚踏进去。你会发现只要进入实践行动，就有办法。比想老半天要有效得多。在失败中学习是很正常的，而且是必须的。我发现能全神灌注地在“干中学”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它开拓你，激发你…不知不觉中你便长成了更新一点，更强壮一点的你。其实这是人生最有生命力，最高级的活动。人是一个有深度意识要求，而又在不断生长的存在现象。何不最大限度地在探索实践新事物中成长，进而获得最大的愉快？
再下一步，就是永远怀着一颗“大我”的心去看世界，去看每一天的我。从表面上看，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其实，我们谁也离不开谁。这次癌症化疗我所经历的，使我深知他人对我帮助给我带来的恩惠，一种难忘的生命上的帮助。我发现在患难中，人与人之间更能产生深度的了解和共鸣，进而达到一种深度的心灵满足。但同时，你也要做好自己当作的功课。在每一个岔路口，面对选择的种种信息和友人的建议，我都努力去研究，分辨，反复思考和询问。我发现这些努力过程也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人需要一种超越的东西，一种超越的精神。也就是从无限和永恒的视野，去看自己有限的人生。二十世纪被公认为最重要的数学成果，哥德尔不完备定理(G?del’sIn
